发布时间:2024-11-30 14:17:30 来源: sp20241130
当过护士、记者、作家,今年76岁的叶广芩几十年来为人熟知的作品有《采桑子》《全家福》《青木川》《状元媒》等几十部。《采桑子》中的北京大宅门,注视着“贵族”后裔在近百年间的人生百态;《青木川》中的陕南古镇,又目睹了秦岭“土匪”的尘封历史。
这些年,叶广芩为孩子写了很多故事,都和动物有关——《耗子大爷起晚了》的耗子住在颐和园,《花猫三丫上房了》的花猫上的是老北京胡同的房顶,而《猴子老曹》和《熊猫小四》活跃在秦岭深处……这些地理空间,恰好也是叶广芩生活过的地方。
在北京一个极其普通的现代小区里采访叶广芩,穿着一件鹅黄色卫衣的她聊起童年、聊起美食、聊起写作,记忆深刻,神采飞扬,依稀还是那个坐在颐和园谐趣园的廊子上,晃荡着双脚,看着满池荷花的小丫头。
颐和园:学会排解孤独是孩子的必修课
中青报·中青网:居住地往往会对作家产生比较大的影响,你从小到大在哪些地方居住过?
叶广芩:我小时候住在海运仓隔壁的胡同,一直住到工作。6岁,跟着在颐和园上班的哥哥,在园子里住过近两年。那正是一个孩子开始对周遭产生好奇的时候,这段经历深刻地影响了我。
没人陪我聊天,我很孤独,全在心里边想。我坐在乐寿堂大窗户的窗台上,家人告诉我,慈禧看戏不是正襟危坐在正对的宝座,而是往南炕上一靠。我就想,我坐这儿不会把老太太视线挡了吧?园子里的老人告诉我,光绪住在玉澜堂,没事就爱打小鼓,我就想,皇帝也是无聊得很……孩子的想象力就在这满园的历史中慢慢培育起来了。
中青报·中青网:你的首部儿童文学《耗子大爷起晚了》的故事就在颐和园发生。
叶广芩:颐和园在我生命的记忆中,是不可磨灭的地方。它深厚的历史与丰厚的文化,是我们中华民族宝贵的财富。而从我的角度,它的烟火气息、民俗气息,又给这座曾经的皇家园林增添了新的文化内涵。历史和生活结合,是北京文化传承的底蕴。这种底蕴一直到今天,无处不在。
颐和园曾经的街坊四邻,让我初识人生,它的精致大气、温情善良,奠定了我的人生基调,让我受益匪浅。这部作品既是我个人对童年的回望,又是对美好童年的致敬,自由自在的纯真应该属于每一个时代的孩子。
中青报·中青网:为什么要把童年的孤独写进儿童文学中?
叶广芩:园子里没有其他孩子,我没有朋友,也没人管我,到点儿就去食堂吃饭,吃得也很单调,成天就是炒土豆丝儿。但那种孤独,对一个孩子的成长太珍贵了。
写给孩子的作品不能用理论的方式,我就用文学的方式告诉孩子们。这个世界充满了孤独,要学会排解,我们会经历很多,包括死亡。所以在《耗子大爷起晚了》中,北宫门外的“老李”死了。有些道理,需要作家慢慢用语言、用人物来解开孩子的心结,告诉他们社会是怎么回事、人生是怎么回事。这是一个作家不可推卸的责任。
中青报·中青网:这是颐和园对你的影响,那在烟火气的胡同里呢?
叶广芩:我在胡同经历了非常困难的时期,父亲去世后,母亲没有工作,全家陷入贫困。有一次,她翻箱倒柜找出一个戒指想变卖,又下不来脸面,就让我去。我去东华门拐角一家收金子的银行卖,卖了20多块钱,够全家生活两个月。
经历过贫穷的孩子,会有两种倾向,一种是变得吝啬,另一种是视金钱如粪土,我可能是后者。我经历了最穷的时候,就不怕贫穷,那么穷都过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小时候的经历奠定了一个人性格的基础。
游颐和园的小姑娘“丫丫”上学后,搬回四合院与父母妹妹生活,有猫有狗,这就是《花猫三丫上房了》《土狗老黑闯祸了》两部小说的故事。
在这段时光中,孩子在成长。
与孩子一样,城市总是在更新、变化,这让我有一种双重的眼光。比如,北京有一个地铁站叫太阳宫,周边全是高楼大厦,但在我的童年记忆中,这里是一片菜地,一派田园风光。所以当我今天从太阳宫地铁站出来后,心里就有两重景色,我能把这两种景致连接在一起。也正是这种冲击,让我像一个裁缝,把过去和今天用一个故事衔接起来,这是一个作家的骄傲。
秦岭:让孩子们知道,动物有尊严和情感
中青报·中青网:20岁你到西安工作,刚到西安什么感受?
叶广芩:我1968年8月到的西安,第一天就下雨,西安的秋雨没完没了,从8月一直下到11月。我只有一双布鞋,每天都是湿的。后来,当地人告诉我,这种秋雨叫“秋霖”。我就想起了唐玄宗,在杨贵妃被赐死后,往四川跑,在四川想起了西安的雨,大概也是秋天的时候,他听着秋雨没完没了地下,于是作了“雨霖铃”词牌怀念贵妃,听者无不落泪。西安的雨都这么有文化,我开始去慢慢了解这里。
当时我经常去农村,走着走着就可能踢到一片瓦,捡起来一看,周代的、汉代的。那时候没有人把这当回事,也没有文物的概念,我就把捡来的瓦片堆在家门口,各个朝代的都有。在陕西,文化隐藏在地底下,又浸润在空气中。
中青报·中青网:上世纪90年代你成为专职作家,为什么“迅速”到了村里?
叶广芩:当时我在西安文联工作,成天坐在办公室里写东西,我不喜欢,就打报告申请“下去”。2000年我到了周至县,只在县委待了极短一段时间,我又申请到了村里。
我当记者的时候,去得最多的就是秦岭,比较艰苦,但我喜欢,每年都去采访在深山老林里工作的科研工作者。到了村里的动物保护站之后,我跟人要了一套迷彩服、一双解放鞋,跟着大伙儿一块儿吃、一块儿住、一块儿巡山。我们还替老乡收麦子,收完管我们一顿饭,很快就和老乡混到一块儿了。
中青报·中青网:你在秦岭9年,最近又为孩子写了很多秦岭的动物。
叶广芩:这些动物都是有真实来源的,我在书的后面都请动物保护站配了相关图片。这些山野“精灵”为我创作这套书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一想起它们,我就像回到了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想跟孩子们分享人与动物共生共长的理念,让孩子们知道,动物也有尊严和情感。
第一个故事写的《熊猫小四》,故事来自三官庙村和老县城村。那里的山深得不能再深,故事的主角基本都有原型。大熊猫过年的时候会到村民家里“做客”,吃遍了各家的腊肉、洋芋,深受村民欢迎。人和动物的故事给我们以温情与感动。
第二个写的是《猴子老曹》。我和金丝猴的第一次接触实属偶然,当时我住在秦岭的菜籽坪,那天是重阳节,也是我50岁生日。饭后我去镇上,转过一个山弯,猛然发现,山路上和树林里,一大群金丝猴在嬉闹跳跃,我们就这么直接“撞”在了一起。一只母猴背上驮着一个小猴崽儿,从我脚边悠然走过,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从它们身上,我们懂得,人不是万物之灵,任何生命都是有感觉的,是值得尊重的。
中青报·中青网:最近正在写的是羚牛?
叶广芩:羚牛和我之前写的熊猫、猴子不一样,它离人们的日常生活有些远,与人的交流比较少。所以我换了一个角度,讲一个女动物学家,一个人在秦岭一座山峰的悬崖上搭了一个小窝棚,观察羚牛。这位科学家有真人原型,而作为儿童文学,我就让故事从她三年级的儿子暑假去找妈妈讲起。
不是转型,是做一个细心的文化“连接者”
中青报·中青网:你第一次投稿用的是真名,据说编辑以为是位用了化名的老作者?
叶广芩:当时流行“伤痕文学”,我在医院工作,看到有的病人看得泪流满面。我就想,恐怕我也能写,于是试着写了一个短篇。病人手里拿着一本《延河》杂志,我翻到最后一页找到地址,就把稿子寄了出去,没多久收到了路遥的信,他问我是谁,因为我从来没在文学圈出现过。当然,我也不知道路遥是谁,就没回信。
后来,杜鹏程看到我在《延河》发表的小说,一个电话打到我的工作单位,说你到我这来一下。我当时以为大作家都在北京,没想到,他住在西安的一个小平房。我还记得那天,他穿着黑裤、黑棉袄。我一看,这么大作家就这样?
杜鹏程很认真地帮我改稿子,一点一点帮我分析,整整一下午,最后把改过的稿子给我,嘱咐我将来出集子的时候就按他给我改的。他特坦诚,我很愧疚,觉得不应该辜负老先生的期望,于是我就继续写下去了,直到现在。
中青报·中青网:为什么从家族题材小说转入儿童文学写作?
叶广芩:有人说这是转型,其实我认为更是一种延伸,从根上来说它没有改变。
我给孩子们讲述以往的故事,讲颐和园、北京的胡同,讲那些进进出出的老街坊。这些都成为文化的细节,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孩子们爱听这样的故事,愿意了解周围的以往,他们就会从一个新的角度认识自己的父母,认识曾经存在过的满满的文化、满满的烟火之气。做一个细心的文化“连接者”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啊!
中青报·中青网:给孩子写书会有什么不一样?
叶广芩:首先,故事有趣,抓住孩子的注意力;其次,把自己降低,找到作为一个孩子的感觉;最后在写法上,不用长句子,增强画面感,注重细节,让孩子们读下来更轻松。
看书的收获不会立竿见影,阅读和生活一样,是润物细无声的。别端着,把你的观念、你对于生活的看法,悄悄地告诉下一代。书中也不能全写真善美,现在的孩子是看短视频长大的,他们什么不知道?
中青报·中青网:小时候的你喜欢看什么书?
叶广芩:我小时候喜欢看《三言二拍》《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可能都不算“童书”。但《阅微草堂笔记》的文笔对我影响很大,它用的都是短句子,简洁明了,能一下子抓住人。
中青报·中青网:除了写作,还有什么业余爱好?
叶广芩:我特爱吃,只要出门,就必须找地方特色尝尝,而且自己还爱做。什么时令吃什么,最近香椿真不错,正当季,我就搁点盐、醋、香油,再不放别的,香椿的本味儿就出来了。
中青报·中青网:对未来有什么计划?
叶广芩:我有一个伟大的计划,想开车,走哪儿算哪儿,走遍全国。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文化,我有时候坐在火车站看人,看他们的表情、看他们的装束,揣摩他们的人物关系、心理活动。这个习惯可能是小时候养成的——那会儿坐在颐和园看游客,作家应该具备这种“阅人”的本事。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蒋肖斌 来源:中国青年报 【编辑:唐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