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28 02:34:47 来源: sp20241128
或改革求生,或被撤并自然消亡
百年乡校新生
教室里空无一人、板凳都被整齐地倒置在课桌上……虽然已经是2023年12月份,秋季学期过去了五分之三,但浙江省天台县石梁学校的初中部却冷冷清清。“是不是山区学校放假早?”来这里参观调研的人问。
“其实是学生们都下山了,任课教师也跟着下去了。”石梁学校党支部书记、校长王影说,2023年11月中旬,该校初中部的学生便搬到了山下天台县城区的赤城中学上课,这是石梁学校在做的一项城乡义务教育共同体(以下简称“教共体”)改革实验。
2020年,石梁学校与城区名校赤城中学结对组成教共体,石梁学校全部初一新生和赤城中学部分初一新生等比例混合,组成“石梁班”,“一上一下”在两所学校间“通勤”学习。“冬季天冷,这群学生在赤城中学同吃同住同学;夏季天热,他们就被安排到山上的石梁学校学习。”王影说。
此后的3年,从是否混班、到师资安排,再到课程内容创新,这场特殊的教共体改革实验一直在探索中进行。
在当地的教育从业者看来,这是一场非典型的“教育融合实验”,其目的是解决城乡教育资源分布不均的问题,实现教育公平。也因为这场实验,两所曾经互为教育平行线的学校和身在其中的师生产生了连接。
老百姓“不相信的学校”
天台县超过80%的地区被低山和丘陵占据,义务教育阶段乡镇学校的占比高达84%,石梁学校就是当地一所典型的乡镇学校。这所创办于1912年、前身为集云初等小学的学校,至今历史已超过百年。站在学校操场向四周望去,围栏外“除了山还是山”。从山脚到学校门口,要七拐八拐地走上19公里盘山公路,“周围的风景很美,但上山太折腾了。”一名游客这样说。
2018年8月至2023年8月,褚天龙在石梁学校任校长,此前,他曾是天台县一所乡镇学校的副校长。“山区特殊的气候加上学校破旧开裂的墙壁和地面,让我感觉到冰冷。”这是石梁学校带给褚天龙的第一印象。
除了环境条件的限制,让他更为在意的是,在石梁学校看不到和其他学校一样的人气。2018年,他刚来到这所学校时,“全校一共就101名学生和30名教师”。褚天龙说,石梁学校就是一所典型的乡村小规模学校。
根据国务院办公厅2018年发布的《关于全面加强乡村小规模学校和乡镇寄宿制学校建设的指导意见》,“不足100人的村小学和教学点”被称为乡村小规模学校。石梁学校有9个年级,但总人数才刚刚过百,其学生规模符合上述定义。
就是这样一所乡村学校,却还在面临着山区生源萎缩、师资力量不足等困境。“2018年,一年级的学生人数都已经是个位数了,2019年只招到了5个新生。”褚天龙介绍,2020年开办“石梁班”以前,石梁学校的在校生总人数逐年减少,2019年已经降到100人以下。“这样下去,不到四五年的时间,学校就会被撤并。”
同时,乡村学校教师的流动性也很大。从教17年,褚天龙先后在多所城区和乡村学校工作,他观察到:“乡村学校的老师普遍在寻求更大的平台。”褚天龙说,在自身能力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乡村教师往往会想办法到城区学校去,比如考走或调走,有的乡村教师或者干脆躺平,等待学校被撤并。”很多教育研究者对乡村教师群体的观察也证明了这一点。
生源短缺、师资力量薄弱,石梁学校成了当地老百姓“不相信的学校”。
2020年,金一帆从石梁学校小学毕业,当时他们班上有12名学生,包括他在内,有8人留在了石梁。小升初时,金一帆的母亲张冬芳对石梁学校也是“不相信”的,“在山上最差也能排到第8名,而且学生一年比一年少,没有学习的氛围。”张冬芳说。
“但我得让他们相信啊。”褚天龙坦言。刚来学校时,他也在等着撤并的那一天,但随着对学校了解的深入,他改变了想法。“我不能让学校从我手里就这么消失。”褚天龙知道乡村教育振兴的重要性。“乡村孩子的唯一出路就是读书,这也是阻断乡村代际贫困的重要途径。”
以石梁镇为例,当地很多家长已经通过买房等方式创造条件让孩子下山读书,留下的都是没条件、只能在山上读书的学生,单亲家庭、留守儿童、隔代监护现象非常普遍。“石梁学校如果再消失,那这些留在山上的孩子真就没书读了。”褚天龙说。
面对严峻的生存挑战,摆在石梁学校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改革求生,要么被撤并自然消亡。褚天龙选择了前者,虽然这条路更难走。
创新城乡教育深度融合改革
其实在教育改革这条路上,已经有人踩出了脚印。
在建设教共体之前,天台县从2019年便开始探索“乡村名校”建设,石梁学校也在其中。在各方的帮助下,石梁学校的校园环境焕然一新。“人兴,学校才会兴。”褚天龙说,“还是得想办法把生源都吸引回来”。
据他的观察,学生家长在择校时,看重的还是师资力量、教学质量。“依靠石梁学校原本的资源,去独立探索出一条教育改革的路径,难度很大。”褚天龙认为,在学校还没有形成自己的特色办学模式或发展道路之前,依靠强校来带动弱校是最合适的路径,而教共体则是一个可供参考的样板。
其实,从2020年开始,教共体建设便在浙江遍地开花。“七山一水两分田”,在台州这片兼具山海的土地上,义务教育阶段乡镇学校占比接近50%,从三门县蛇蟠中心小学的“名师+乡校”实践共同体机制,到天台县三合小学的劳动教育特色课程,台州各区县都在围绕教共体建设进行探索。
各地都是可供学习的样本,但褚天龙想的,则是让教共体学校“深度融合”。“只有把学生们混在一起,老师也混在一起,让教共体学校之间的教育资源和优势流动互通,才能真正实现教育共富。”褚天龙说。
于是,2020年9月,石梁学校与城区的赤城中学、实验小学开展合作,组建了天台县首个教共体。当年,石梁学校招收的一年级新生被安排到城区的实验小学上课,截至目前已有3年。更具特色的“石梁班”改革,则在石梁、赤城两校的初中学部展开。
传统的教共体模式多为城区学校或强校单向帮扶村校、弱校,而“石梁班”则更强调两校之间的互帮互助。“简单来说,石梁学校的优势和资源,赤城中学的学生也能享受到。”
混合编班是“石梁班”的一大特点。2020年,石梁和赤城这两所城乡教育两端的学校,在初一新生中实行自愿报名的原则,选择等量学生,混编成两个实验班。“因为石梁学校本身生源体量小,所以这边的初一新生都被纳入教共体改革中。”褚天龙说。
在家长眼中,师资力量也是择校的重要考量。据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了解,“石梁班”的老师由两校的优秀骨干教师混合组成。在首批参与“石梁班”改革的老师中,赤城中学副校长、浙江省特级教师杨淑娉,赤城中学名优教师王泽峰等人都在其中。“而且,老师跟着班级走,学生在哪儿,老师就在哪儿。”褚天龙说。
更具特色的是,“石梁班”会以班集体为单位,每半个学期往返于两校间“通勤”读书,学期过半的一场主题班会,则是“通勤”启动的标志。据金一帆的母亲透露,金一帆经常期待着这场主题班会的到来,“虽然来回比较奔波,但在山下能看到很多山上没有的东西。”
就这样,来自石梁和赤城两所学校的初中生混在同样的教室里,接受同一批教师的授课。一起生活、一起学习,城乡教育资源实现了互通共享。
但为什么要山上山下来回跑?褚天龙说,不光是因为山上气候多变、冬夏温差大,学生的全面发展也是改革考虑的重点,“山区的学生在山下能开阔眼界,而城区的学生在乡村则能体验到更自然的生活”。
现实也确实如此。赤城中学的信息化教学模式在当地小有名气,通过平板电脑等设备,学生可以享受到丰富的课本以外的学习资源。但对于很多石梁的孩子来说,“信息化”这个词可能还停留在教室内的多媒体设备上。
而石梁学校也有赤城中学无法比拟的自然资源。在石梁,一草一木都是“课本”。更重要的是,自己搬家、集体住宿、独立生活……这些都是山下的孩子从未有过的生活体验。一旦上山,老师和学生都会住在山上,共同学习,共同生活,这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学生的生活习惯。
摸着石头过河
作为一场没有标准可以参照的“教育融合实验”,整个“石梁班”教共体改革就是在“摸着石头过河”。过去3年,参与其中的人都在探索:到底哪种模式更好,什么教学内容更适合这批学生。
教共体改革的第二年、第三年,“石梁班”在编班上选择把石梁学籍和赤城学籍的学生分开,各自组成一个班级。“我们也在探索哪种模式更适合这批学生。”褚天龙说,最开始进行混合编班,目的是让山上和山下的学生能充分接触,互相学习。但是否混班的模式就更好,还需要对照。
成绩则是一个可以定量观察的指标。2023年中考结束后,参与改革的老师们对比了2020级和2021级4个“石梁班”在八年级期末考试的成绩后发现,在平均分等评价维度上,混合编班的成绩要高于分开组班的成绩。“这表明混班是更好的。”褚天龙说。因此,从2023级开始,“石梁班”又回到了混班的设置。
除了学生,乡村教师的全面发展也是本次“石梁班”教共体改革要探索的课题。
褚天龙介绍,第一届“石梁班”的任课教师,全部来自赤城中学,但石梁学校会安排老师跟岗学习,“这些跟岗的老师,第二年就得上手教课”。按照改革计划,通过跟岗学习,石梁学校的老师会逐渐地补充到“石梁班”的教师队伍中。
王泽峰提供的数据也印证了这一点。他介绍,从第二届“石梁班”开始,教师队伍中石梁学校的老师就在逐渐增加:第二届是2名,第三届是6名,目前石梁学校初中部所有任课教师已全部加入“石梁班”教师队伍中。
“山区学校和城区学校的老师混合编组,一起教研学习,这对提升山区教师的整体素质有很大帮助。”王影校长对这种教师互相促进的教育模式表达了肯定,“最终还是要提升石梁学校教师的整体素质和水平”。
“石梁班”也在课程内容上积极地进行创新,“唐诗之路”研学实践课就是石梁学校探索出的特色课程之一。
所谓“一脉天台山与水,半部中国全唐诗”,天台是浙东“唐诗之路”的起点。据统计,《全唐诗》里2200多名诗人中,走过“浙东唐诗之路”的有451人,占1/5;收录写于浙东或有关浙东的诗作有1500多首,其中涉及天台的就有1300多首。石梁学校所在的天台山石梁风景区,更是浙东“唐诗之路”的精华所在。
为了让学生能更真切地感受到诗的意境,石梁学校开设“唐诗之路”研学实践课,老师带着学生来到古人作诗的地方读诗。
在石梁飞瀑旁,学生亲眼看到“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中的石桥(即石梁);在华顶上,学生高声诵读“天台邻四明,华顶高百越”,感受天台山的巍峨……“这与坐在城区的教室里面看着课本插图,完全不是一个感觉。”一名曾经参与过该研学课程的学生感叹。
从教育模式到授课内容,“石梁班”教共体改革在探索中进行。而成功与否,首先要看中考成绩,同时还要听家长的评价,其次要看生源回流的情况。“升学择校,大家都是用脚投票的。”王影说。
生源回流
2023年6月的中考,让“石梁班”的师生们意识到,这场“教育融合实验”成功了。
据记者了解,2023年,石梁学校初中毕业生人数为38人,较2019年增长171%。从中考成绩来看,上述毕业生中,普通高中录取分数线及以上学生人数为30人,重点高中录取分数线及以上学生人数为10人,而在2019年,这两项数据分别是3人和1人。“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褚天龙说。
同时据王泽峰透露,石梁学校2023年初中毕业生中,有4人顺利升入天台中学——这所当地人心里最好的高中。“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这种现象了。”王泽峰感叹。
金一帆就是这4名学生中的一名。他的妈妈张冬芳坦言,在初中择校时,也曾经考虑过将儿子送到山下读书。“山下的竞争氛围更浓厚。”她说。但听说“石梁班”有赤城中学的老师,张冬芳毫不犹豫地给儿子报了名。
如今,金一帆已经顺利升入天台中学,张冬芳的心里也踏实了。“在‘石梁班’,我看到他有目标了,也更有见识了。”张冬芳向记者透露,此前与金一帆一同毕业、但下山读书的4名学生,都没有考上天台中学。“其实,他们小学的成绩都差不多,但中考的成绩相差很大。”张冬芳也不知道是学校的原因还是学生的原因。
3年观察下来,老师们看到“石梁班”学生改变很大。
“之前跟班里山区的学生讲话,我说三四句,他们才回一句,还特别短。”褚天龙能感受到山区孩子的不自信。但3年过去,“石梁班”中的山区学生已经褪去了曾经的自卑。“大家都很自信和阳光。”褚天龙说。
而对于“石梁班”中的赤城学籍学生来说,“体谅他人”则被深深地烙印在他们的生活中。用褚天龙的话说,“这群‘手心里长大的孩子’,已经从手心里跳出来了”。
陈梦怡是赤城中学首届“石梁班”的学生,她也顺利考入了天台中学。在陈梦怡的妈妈陈晓敏看来,“石梁班”改变了她这个从小宠到大的女儿。“初中之前,她从没洗过衣服,连把衣服拧干,都只会用双手把水挤出来。”陈晓敏说,现在一回家,陈梦怡会主动帮她做家务,衣服也自己洗,有时候还会唠叨妈妈两句,“就像是一个小大人”。
3年前,首届“石梁班”开学要到石梁学校上课,陈梦怡全家出动送学,陈晓敏唠叨了一路。2023年9月,天台中学开学,陈晓敏照常去送自己的女儿,和3年前不同的是,她不再唠叨。“闺女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了。”陈晓敏说。
而回想起当时报名“石梁班”,陈晓敏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试一试吧,给她一个独立的机会,锻炼一下。”在她看来,孩子的教育,该放手的时候要主动学会放手。
这场非典型的“教育融合实验”,让石梁镇山区的学生在家门口就享受到和城区同频的优质教育资源,赤城中学的学生则在集体住宿等新奇的生活经历中,学会照顾自己。也是从这场实验开始,石梁镇上这所典型的乡村小规模学校迎来了20年来首次生源回流。
“振兴乡村教育,不仅仅是城市的无条件付出,乡村一定有它特有的价值,这值得我们去探索。”褚天龙说。
在很多人眼中,“石梁班”这次教共体改革的重心在初中,但石梁学校是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小学怎么办?褚天龙并不急。他说:“教学质量是立校之本,初中的教学质量搞起来了,那小学自然会有人过来。”
阻力与努力
这场持续了3年的教育改革终于在今年看到了成效。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从一开始,“石梁班”教共体建设就面临着不小的阻力。
2023年8月,王影来到石梁学校任校长,此前她曾听说过学校正在进行教共体改革,但她对此充满了疑惑。“我不知道这个班是如何运营的,山上山下的教学又是如何开展的,对于生源回流真的能有用吗?”
褚天龙在工作中也了解到,很多老师最开始都不认为这场改革能成功。此前的石梁学校生源持续减少,师资力量薄弱。“他们都认为这所学校不可能会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褚天龙说。
但对于石梁学校来说,不改革就意味着等待自然消亡。所以为了打消老师们的消极念头,褚天龙首先在理念上改变大家的想法。“教育不就是为了让孩子们有一条更好的出路吗?”这是他对老师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同时,当地政府和学校方面都在支持老师进一步提升自己的能力。2022年,台州市教育局印发了《台州市“乡村教师发展特别支持计划”666行动三年规划(2022-2024年)》,提出将通过培训、讲坛等形式给乡村教师提供丰富的发展机会,石梁学校也被纳入规划中。
王泽峰原本在赤城中学工作,得知要组建“石梁班”,他第一时间申请参与其中。“其实,最开始我只申请支教1年。”王泽峰说,对于城区学校的老师来说,乡村学校的支教经历是评定职称的重要考核内容,最短是1年。
刚开始报名的时候,王泽峰还抱着传统的支教思维,以为只是到山区学校教10多个学生。他也摸不准“石梁班”的模式能否成功。“但我想看看他们的变化,让他们明白学习的意义。”王泽峰觉得这就够了。
除了师资,成本开支也是一大难题。王影介绍,“石梁班”学生在山上和山下的住宿都是免费的,吃饭虽然需要付费,但都是以菜品成本价运营,且符合贫困标准的学生都能得到相应的伙食补助,“一般享受补助的学生,餐费都能解决了”。同时,山下的学生周末回家所用到的班车,都是学校租来的,对学生同样免费。
对于一所乡村学校来说,维持3个年级、上百名学生的上述开支,仅靠财政支持是不够的。为此,石梁学校和当地政府主动寻求社会的帮助。据记者了解,目前石梁学校学生宿舍的被褥和学生的校服都是校友和爱心企业捐赠的。2023年11月10日,石梁镇教育基金会成立。据石梁镇镇长黄阳介绍,基金会成立当天,就筹集到教育基金210万元人民币。
“2023年共组成了6个‘石梁班’,因为学校宿舍条件的限制,目前只能轮流让他们到山上来学习。两个班一组,3周一轮换。”王泽峰说。随着生源的回流,石梁学校原有的学生宿舍已经无法满足大批量“石梁班”学生的住宿需要。为此,石梁学校将校内部分闲置的房间改造成学生宿舍,现已基本完成。
2023年9月,上百名初一新生走进石梁学校,亲身参与到这场“教育融合实验”中。目前,他们都在山下的赤城中学学习,等到2024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这群两校“通勤”的学生,又将再次成群结队地出现在石梁。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贾骥业 记者 蒋雨彤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4年01月08日 05 版 【编辑:李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