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05 12:38:02 来源: sp20241105
上图年轻一代将古籍修复与情景展示相结合
古籍里文字“活”起来 年画中人物“走”出来
站在“万年家庆——寻访传统人家的新春年画”展览入口,5位装扮成年画人物形象的年轻人摆起不同造型,为他们拍摄定妆照的是上海图书馆历史文献中心文献保护修复部副主任王晨敏,他带领的这支小团队负责上图东馆美术文献馆的日常运营。
在以主题馆为特色的上图东馆,美术文献馆有些特别,它是一个新生的馆,在淮海路上海图书馆本馆找不到与之对应的。之所以将这个新馆交由文献保护修复部负责,是因为两项非遗技艺——碑刻传拓及拓片装裱、古籍修复“在这个空间最适合展示”。王晨敏形容,如果说美术文献馆是前台,修复部就是大后方,幕后的沉静、坚持与台前的活跃、趣味结合,正是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实践,亦是文化传承的真谛——让书写在古籍里的文字“活”起来,汲古慧今,生生不息。
日前,上图东馆美术文献馆年画新展开幕,记者先后来到古籍修复的“后方”与“前台”,与传承人对话,看年轻人创意,感知非遗技艺、传统文化走入当代生活的温度。
后台修复:慢慢来,让古籍“新生”
上海图书馆本馆二楼,文献保护修复部的工作室可能是淮海路上最安静的办公室。上海图书馆历史文献中心文献保护修复部主任张品芳带领记者轻轻推门进入。“古籍书叶极为脆弱,轻轻一个呼吸,可能一个笔画就吹跑了,修复师要屏息静气,旁边不能有人走动。”
“60后”张品芳在古籍修复行当耕耘30多年,是目前上图12位古籍修复师的带头人。修复师们各有擅长、各司其职,交到张品芳手中的往往是最难处理的。“我们修复古籍就是见不得这样的”,她招呼记者看最近正在“攻克”的上图馆藏北宋拓道因法师碑。这件曾在“大唐气象——唐碑善本大展”亮相的国家一级文物,古锦面板残破,题签缺了一角。原本入库前只要求将内页粘起来,但张品芳见到古籍的状况,就放不下来了。她自己试验、制作与题签相似的泥金纸,修复后若不仔细分辨,几乎看不出两样,接下来还要修补古锦和面板。
古籍修复是一项刚柔并济的工作,除了手上的细巧功夫,还要力气。比如,要压平面板,有机器可以使用,但并不适合所有材质。张品芳提起一旁的铁墩子,轻放在一摞修好的古籍上。记者上手试了试,分量超出预期。“可能有50斤重。”张品芳说。
基于多年的经验,张品芳看到待修复的古籍,很快能想到方案,但碰到疑难问题,修复“不急于上手,慢慢思考、甄选,有时要做实验,研究、改进”。去年一整年,文献保护修复部的精力几乎都在国内外首个以汉碑善本为专题的“大汉雄风——上海图书馆藏汉碑善本展”。“这个展览的立轴特别多,视觉冲击力大。让重新装裱修复的立轴在板上绷平时间尽可能多一些,可以达到更平整的效果。一旦取下装轴,就回不去了。”正是出于对最佳效果的追求,修复团队直到布展前,还在完成最后的装轴工作。在工作室靠墙一侧,有几件已经修复完成但最终未入选展出的立轴仍绷在板上,“不急,多给它们一点时间,在板上的时间长一些更好。”张品芳解释。
明代周嘉胄在《装潢志》中这样概括古籍修复师应具备的本领:“补天之手、贯虱之睛、灵慧虚和、心细如发。”张品芳一直记得学徒之初师父赵嘉福的叮嘱,“古籍修复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才能动手,容不得‘万一’”“这是不可再生资源,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1989年,文化部图书馆司委托上图举办古籍修复培训班,面向全国招生。培训班主讲老师是上图古籍修复领域资深专家赵嘉福。由上图指派参加培训班的张品芳、邢跃华拜赵嘉福为师,后来他们成为新中国的“第二代”、上图的“第三代”古籍修复从业者。2015年,上图挂牌成为国家级古籍修复技艺传习中心上海传习所,王晨敏等6人正式向张品芳、邢跃华拜师,重拾师徒相授的传统。
“80后”王晨敏2005年进入上图文献保护修复部工作,师范历史专业毕业的他坦言自己当时是一张白纸。不过,他有一个简单的信念,“修古籍,学起来慢,但可能更不容易被淘汰”。比起一阵风式的流行,他更信任这种“慢”。初入这一行,王晨敏在文献保护修复部的办公室坐了40多天,只做一件事——为古籍穿线。“很磨耐性,老师看我坐得住。”从业将近20年,王晨敏身边同事从老师辈居多,发展到“80后”“90后”成主力。“我们‘缓慢’地完成了向年轻化的更迭。”在王晨敏看来,这种“慢”的好处在于队伍保持着阶梯,没有断层。
2016年,高分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让很多人第一次深入了解文物修复师这个职业。人们了解到故宫里的“文物医院”,也了解到刚出土的文物已然残破不堪、古代名家的字画千疮百孔,正是经过文物修复师的精心修复,才重现光彩。1994年出生的王盛伊2022年入职上图文献保护修复部,成为修复师。王盛伊本科学金融,后来在英国留学拿到金融硕士学位,进了基金公司工作。“过去不了解文物、古籍修复这样的职业,看了《我在故宫修文物》,非常向往,觉得更适合自己。”从辞职、报考复旦大学中华古籍保护研究院古籍保护与修复方向研究生,再到入职上图,王盛伊志向清晰、目标明确。“有成就感、幸福感”,这是她对古籍修复工作的形容。因为有海外留学背景,目前,王盛伊正在向西文文献修复这个方向突进。
复旦大学中华古籍保护研究院2019届硕士毕业生王欣是12位古籍修复师中最年轻的,今年29岁。在复旦课堂,王欣、王盛伊都上过特聘导师赵嘉福的课。按赵嘉福授业,她们似乎与张品芳、邢跃华算得上“平辈”,到了上图,她们跟张品芳、张品芳的学生们继续学习。越来越模糊的“第几代”背后,是古籍修复人才培养模式的变化。过去大学里没有古籍修复专业,现在不少院校开设了相关专业。张品芳说,在上海,从中专、中本贯通到大专、本科、硕士、博士,形成了培养古籍修复人才的专业路径。她希望更多综合性大学可以设置相关专业,文理兼容,不仅培养应用型人才,也培养研究型人才。
“修古籍,牵涉到化学、材料学、生物学、物理学等理科学科,也涉及文学、历史、美学等文科学科。”上图古籍修复在继承传统手工技艺的基础上,积极探索运用现代科技设备修复和保护纸质文献,电脑监控的纸张撕裂度仪、纸张耐破度仪、纸张耐折度仪、纸张厚度测定仪、造纸纤维测量仪、纸张酸度计、超纯水系统等成为古籍修复的有力助手,引进纸浆补洞机在国内图书馆率先开展机器修复古籍的实践。上图研制的“文献防蠹纸2号”创新成果被国内多家图书馆、档案馆、博物馆运用。
在古籍修复行业,修复师永远要想着“再多学一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到。张品芳学过书画装裱,修“盛档”的时候她就把裱画技艺应用到信纸上,既要修好,又不能让纸上的红色洇出来。上图馆藏有一件经折装的家谱,是她目前见过的唯一以这种形式装帧的家谱,“或许一辈子就碰到这一次,一旦碰到就庆幸‘幸好我学过’”。
“古籍修复需要新时代的人才。”张品芳要求弟子们向“一精多专”的方向发展。今年,王晨敏等6人将正式“出师”。“一方面培养学生,一方面培养老师。新一代成长、成熟,加入导师行列。这支队伍、这门事业才能不断传承下去。”
前台讲解:有趣味,让传统“破圈”
“办展览,就像写论文一样,先搜寻资料,看看类似展览做过哪些方向,再寻找新的突破,围绕馆藏做足文章。”在“万年家庆——寻访传统人家的新春年画”展览现场,王晨敏向记者介绍。
“画图今日来佳兆,如意年年百事宜”,新春来临之际,年画是美术文献馆早早定下的新展主题。上图收藏大量民间年画,是国内目前现存年画中印制较早、数量较多的一批。不过,从哪个角度展示年画,颇费思量。大家找资料、找灵感,你一言我一语碰出一个点子——还原年画的使用场景。最终呈现的展览从年画装饰的空间性出发,参考门神、中堂等常见年画形式的贴挂方式,以新春佳节走亲访友的普遍习俗为背景,以“入户登堂”作为情节线索,分为“招财纳福”“佑宅纳祥”“金玉满堂”“百福临门”“兰室生香”五个展区。“可以这样想象,就是拜访一户人家,最后的‘兰室生香’已经步入较为私密的卧房。”王晨敏说。
美术文献馆的5位年轻馆员分别负责一个展区。既然还原了年画的使用、张贴场景,何不更加沉浸式地让“画中人”走出来?由馆员身着年画人物的服装,为读者讲解展览。形成这个共识后,5个年轻人说干就干。
擅长书法的柴小山扮成“文门神”,农历大年初四,他将率先登场,为读者讲解展览。
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的杨晶装扮的是“招财童子”,年画《招财进宝》中,招财童子挥舞钱龙带着四位使者站在载有财宝的车上,腾云驾雾向人们送宝而来,杨晶提着亮闪闪的龙灯,寓意年画上的钱龙,就连“摇钱树”也被搬到现场。
在室内展陈空间,穿倒大袖袄裙的吴祉安照着出自四大年画产地之一山东潍坊杨家埠的《鹿鹤同春》巧妙装扮,“鹿鹤”谐音“六合”,“六合同春”即天地四方同沐春晖,画上的仙鹤“跳”到吴祉安的头上,成为头饰,莲花配在颈间。
“00后”马清源被一致推选扮演“年画娃娃”,这幅《一团和气》源于苏州桃花坞,用变形手法将儿童图像画成圆形,也有说人物综合了老人与儿童的形象。听马清源一番解释后再端详,果然如此。
从《闹新房》《蚕花茂盛》两件年画中提取服装元素的冷思慧是王盛伊的同班同学,古籍修复专业出身。选择“前台”工作,在她看来同样是传承、推广传统文化的一种方式。“美术文献馆办活动,无论是展览还是书法、装帧、传拓等相关课程体验,会吸引对古风感兴趣的受众,再接受古籍修复、碑刻传拓这两项非遗技艺,能让大家顺着这个入口深入了解,比单纯的介绍、宣传更好。”冷思慧说,比如传拓,初次尝试肯定难以取得完美效果,“我们对技艺的要求没那么高,但会鼓励大家做传统传拓里没有的艺术表达,像是留下空白,用拓包蘸一点墨,画一个太阳。希望让愿意接触传统文化、感受非遗技艺的大众,首先感受到快乐”。
东馆开放前,杨晶和马清源在文献保护修复部学过一段时间修复。“老师教我们平时可以用废弃的纸试着做一本喜欢的书,睡觉前多想一想白天练过的功夫。”那段时光让杨晶印象深刻的是两个字:“静”和“悟”。学文博专业的马清源说,自己的同学有的因为喜欢传统服饰,进而自己做乃至创办了工作室,还有不少差不多年纪的朋友喜欢逛博物馆或是非旅游景区的文化遗产点,“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的确越来越感兴趣了”。
柴小山为“大汉雄风——上海图书馆藏汉碑善本展”做讲解,他发现,不少参观者不仅对展品的文化内涵感兴趣,也十分关心文物的修复、保护,“会问这些文献保存的湿度、温度,展陈的灯光、距离等细致的问题”。
“年轻馆员对古籍文献的讲解,融入了自己的理解、与读者的互动,是一个成长的过程。”王晨敏说。无论是连续三年与万代南梦宫联合举办“融汇古今,乐创未来——非遗技艺体验课”系列公益活动,还是以美术文献馆为平台,举办相关展览、数字互动展项和实践活动,在王晨敏看来都是为了消除距离感,“非遗传承不仅是圈子里的事,需要更多人关注,乃至形成‘自来水’。古籍修复师不仅在幕后,也越来越适应在台前担当文化传播的工作。传统文化要‘破圈’‘出圈’,就要激发大众的兴趣和热爱”。
张品芳说,最近几年,报名古籍修复岗位的很多年轻人就是学这一专业的,“他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有一定基础与准备。这和过去有很大的差别”。
有志向修复古籍的年轻人多了,喜欢传统文化的年轻人多了。年画的“画中人”走出来的背后,是古籍修复技艺的“前后贯通”,传承传播并举,让中华文化魅力感染更多人。
解放日报记者 施晨露 【编辑:付子豪】